尹马年生,云南昭通镇雄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青年文学》《大家》《边疆文学》等杂志。出版诗集《数羊》《我的女娲》等4部,长篇小说《回乡时代》,中篇小说集《蓝波旺》《天坑》,散文集《在镇雄》。曾获云南文学奖、滇池文学奖。鲁迅文学院第36届高研班学员。
第九章:我们的小满
1
彭玉素拖着行李箱从南广酒店出来,上了招商局司机小丛的车。这时,她想给周楚阳打个电话。拿出手机,刚拨了号,又掐断。她实在找不到一个可以让周楚阳接受她匆忙离开的理由,所以在她取消拨号之后,就想给他发一条短信。怎么写?告诉他有急事?还是直截了当表示自己当前还没有准备好?她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彭玉素选择匆忙离开,让一次爽约变得毫不果断,连她自己也不相信这是她的风格。然而,她实在是因为不知道怎样计划与周楚阳的第一次见面,才匆匆作出如此决定。“这就是逃避。”她对自己说,“原来,所有的逃避都是没有理由的。”
汽车开进飞雄机场,彭玉素走进大厅,正欲取票,却发现自己突然丧失了勇气。回头看看门外,天色阴沉,小丛在玻璃外面向自己挥手告别,准备驾车返回。她向小丛招了招手,示意他进来。小丛三步并做两步奔到彭玉素身边,问,“彭姐还有什么事需要办?”
彭玉素看看手表,此时离飞机起飞还有两个多小时。她对小丛说,“再陪姐姐说说话好吗,我突然感到莫名的孤独。”
小丛挠了挠头发,笑着说,“孤独都是莫名的。”于是接过彭玉素手里的箱子,带她往外面走。边走边说,“咱们出去逛逛吧,呆这里面没意思。”
刚出大厅,见一空乘模样的姑娘笑着往这边走来,近跟前,对彭玉素说,“请问是彭玉素小姐吗?”
“你怎么认识我?”彭玉素感到诧异。
姑娘说,“我是机场的工作人员,接到领导电话,让我在机场寻你。刚才看见你从这位先生的车上下来,去大厅里取登机牌,我就猜想,既然领导说你是从南广过来,想必就是你了。”
“找我干什么?”彭玉素问。
“领导让我给你传个话。”姑娘答。
“什么话?我好像也不认识你们的领导。”彭玉素不解。
姑娘向彭玉素报以一个羞涩的笑容,对她说,“真不好意思,领导让我对你说:能否改在下一班起飞?”
“为什么?”彭玉素一脸茫然,她暗自思忖,是不是航班出了什么问题。
“领导说,方便的话,请这位小姐把手机打开。”姑娘一直双手交叉放在前面,显得彬彬有礼。
彭玉素想,是自己不小心涉嫌什么犯罪活动了吗?越是这样有礼貌的请求,越是表明事情不简单。她打开手机,先看了姑娘一眼。
“领导说,如果这位小姐能腾出两分钟时间,请看看手机里的短信。”姑娘说完,向彭玉素鞠了一躬,转身走了,边走边说,“谢谢您。”
手机里有五条短信,全是周楚阳发来的。第一条是这样几个字:你在哪里?第二条是“你怎么了”,最后一条,是这么一段话:
你还是走了,让我们的见面再次变成期待。我知道,期待总是无限美好的,它让人充满希望地活着,可是我还是不想失去这次抓住你的机会,所以我请机场工作人员帮我拦住你。亲爱的你,此时我正飞快地向你奔来,请在你的身后给我留一个位置,让我在你转身的一刹那,一眼就认出你来。
她读完,猛地转身往身后看,没人。她又把视线移到更远的地方,一辆白色的轿车过了栏杆,朝机场出发口驶过来了。车子在离她不到10米远的地方停住,从里面走出一个中年男子,上身穿一件红蓝相间的格子衬衫,扎进深蓝色的西裤里,裤腿下,一双铮亮的皮鞋在地面有节奏地朝她这边移动。男子有一头茂密的头发,二八分开,蓬松的发梢下,额头平整,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四处搜寻。
“是他吗?”彭玉素停住脚步,用手拽了拽小丛的衣角,示意他不要再往前走。
男子阔步走到她面前,缓缓停下脚步,眉头轻锁,双眼露出忧郁而又温和的光芒。这双深邃的眼,是上帝安放在人间的探头,只为有朝一日能重拾往昔。是他,整整二十年了,那修长的身形还是没变,只不过线条更加饱满,行走更加稳健。彭玉素站在他面前,慌乱的眼神开始躲闪起来,心底有小鹿惊惶乱撞。
此时,两人距离不过三米远,他们之间的空气却似乎突然凝滞。她把头埋下,又抬起;对面的男人右手斜插进裤兜,又拿出来。
“是你。”她的声音听起来无比孱弱,整个人仿佛犹在病中。
“是我。”他向前跨了一步,彭玉素往后退了一步。
他把左手伸到眉前,做一个按住的手势,随即退回之前的地方。彭玉素也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站回原地。
“我想——”周楚阳没往下说,他看见彭玉素嘴唇欲启未启,好像在示意他什么也不用说。他迈开步子,往前走了两步,这一次彭玉素没往后退。
深秋里,有一丝丝寒意袭来额头,彭玉素不由地打了个冷颤,感觉浑身不适。她开口,却只吐出来一个字:“你——”,随即低下头来,她瀑布般的头发顺势从后背泻过双肩。
“如果这样,我们现在还是陌生人,我们的认识应该从什么地方开始呢?”她说这话的时候,头抬起过一次,但旋即又低下了。
“如果你愿意,让我们先回到南广,从空白处开始认识。”周楚阳说。
二十年来的很多往事电影镜头般从彭玉素脑海里浮过。从他消失的那一天开始,她一个人经历太多。从昆明到南京,在生死间彷徨,后来到了安徽,再到广东,饱受世间苦楚,饮尽人世凄凉。再后来,她在无数风雨的洗礼中完成了自身的蜕变,一个人变成了一片人海,那些孤独,那些伤痛和挣扎,在她对一个人的仇恨中渐渐隐在身后。直到若干年过后的今天,他们经历了在同一座城市的短暂僵持之后,在这个小小的机场相遇,内心的波澜难以平复。
“好吧。”她说,“如果可以,让我们先回到彼此内心的故乡。”她说完,拉了身旁小丛的手,转身,迈开步子走了。
她上了小丛的车,而周楚阳重新回到自己的坐骑。
太阳悬挂在金黄的山脊上。临近黄昏,太阳红红的身子仿佛有些留念最后的奔突,不愿意落下去。汽车沿着广毕高速行驶,周楚阳内心无比激动。他让李峡紧跟小丛的车,告诉他不要走到他们前面去,保持适当的距离。在他心里,千万次设想过的重逢场景,居然和刚才一点也不一样。现在,他不得不去回味这仓促而又充满悬念的短暂的交接。这是她吗?少年时代的姑娘,那充满稚气而清秀的脸庞、俊俏而矜持的身段、乌黑茂密的长发,而今统统在岁月的浸染中升级成一种高贵和典雅,不得不说所有的风霜对她来说都变成一种供给和馈赠。是的,就是她,桦槁林中怯怯的女孩,初中时一直坐在自己身旁的同桌,县城三年就学时光里始终和自己相偎相依的伴侣……罗卓小学单身宿舍里的最后一个夜晚,窗口有发白的月光在喊叫,他的心里有一个孤独的远方在喊叫——那是青春中荒诞的逃离,那是铸成二十年长久离别的疼痛。如果说这次见面可以达成一个新的开始,他愿意在余生所有的时光中接受她的鞭打,用最干净的爱去偿还当初酿成的错误。
车行到南广东收费站,车速慢下来。周楚阳给彭玉素发短信:去哪里?没想到彭玉素很快就回了过来,看得出她也正在给他发短信。“既然是重新认识,我得先回酒店去,你去准备准备,明天上午十点,我以考察南栗的名义去你的公司。”
考察?这是唱的哪一出!以什么方式考察呢?周楚阳带着疑问回了她的短信:那就依着你吧,明天见。
周楚阳对李峡说,“回去后你和顾羽去张罗张罗,明天有贵宾考察南栗。”
“就在这个当口?真巧!”李峡说,“你的事怎么办?”
“什么事?”周楚阳问。
李峡笑笑,“前面那人,你不打算好好陪陪?”
“当然要陪。”周楚阳说,“迎接考察不也很重要吗?对了,让顾羽准备好,明天由他介绍南栗情况。”
2
早上七点钟,周楚阳就到了公司。他看见过道地板砖上隐约有些灰尘的印记,立即叫李峡通知保洁人员重新打扫,并亲自拿毛巾将会议室的桌椅挨个擦拭一遍。弄完后,俯下身子,将眼睛放在桌沿上,像瞄脉一样瞄那一长排桌子,看桌面上是否已经纤尘不染。在做这些的时候,他抽空在手机上写了一条横幅,准备在彭玉素到来之前交给音控室,让他们把它放在会议室的LED显示屏上。
十点差一刻,周楚阳和顾羽、李峡三人站在公司楼下,等“考察嘉宾”的到来。站了几分钟,手机“叮”了一声,一看,彭玉素发来短信:“别亲自在楼下等我,就让你的工作人员代替你吧,免得尴尬。”周楚阳只得自己先回到办公室,让顾羽和李峡继续站在楼下,“来了直接带上楼,我在上面候着。”他对二人说。
眼看秒针指向十点准心,周楚阳的心突突突跳个不停,他对“考察”一事始终没有读懂,简直无从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不过,他始终在给自己打气:既然来了,就是回家。
回家。这是一个多么温暖的词,它让周楚阳明白之前的二十年并没有白费,相反却成为一个充满修行意味的过程,这样的过程并没有多少人能够有幸体会。这样想着,听楼道里有人说话,从脚步声来判断,来的人好像不少。都有谁呢?他在心里嘀咕。这就怪了,难道她临时在南广准备了阵容庞大的“考察团”?
果然是一群人,为首的是分管农业科技的副县长金鸣。
“没想到吧?”金鸣的双腿刚迈进大厅,就对周楚阳说,“贵客来临,也不亲自下楼迎接一下。”
“的确有失周全。”周楚阳双手抱拳,眼睛却往人群中去搜寻彭玉素的身影。彭玉素站在万巾巾身后,抿着嘴微笑,她的目光并没有放在周楚阳身上,而是作观察状,装作是在看大厅里的工作人员和整个环境布局。“真不错。”她像是自言自语。
彭玉素穿着一身藏青色的职业装,白色衬衣的领口上,别着一只精美的蜻蜓。脚踏酒红色高跟鞋,手提黑色U形皮包。她笔直地站在人群中,看上去那么精神,那么大气,加之一头流水似的头发,让南栗人把目光都倾洒在她的身上,其他人就一下子在他们片刻的走神中成为配角,包括同样美得线条暴露的万巾巾。
“来来来,我介绍一下。”金鸣把周楚阳拉倒身边,指着彭玉素说,“这位是东莞云众教育集团董事长、总经理彭玉素小姐,南广籍企业家。”又对着彭玉素说,“我身旁的这位就是南广第一个吃山螃蟹的周楚阳先生。”
“幸会。”彭玉素伸出手来。
周楚阳先是一愣,随即也伸出右手。他伸手的动作显得不太流畅,甚至有些躲闪。他握住的那只手还无比完好地保存着二十年前的温度,那么酥软、光滑,让人动容。那手,经历了二十年的世俗打磨,在周楚阳的手心里只那么一瞬,仿佛就将所有风雨的印记复制了下来,以心跳的方式传递给他。
两人握手的一幕恰好被金鸣看到,当即打趣道:“你这家伙,平日里气度非凡,怎么见到美女时反倒害羞了呢?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到现在都还是单身的原因了。”说完大笑。周楚阳满脸通红,彭玉素也羞得把头低了下去。
顾羽在一旁插话,“县长有所不知,周总对今天各位嘉宾来南栗考察非常重视,准备了一夜,连卫生都是他亲自打扫的,到现在还很紧张。”
众人齐声笑了起来。万巾巾说,“我今天也是第一次见周总,也要冒昧请求拉一下手。”说着主动捉住周楚阳的手,握着摇晃了三下,又笑着说,“我叫万巾巾,招商局长,这位美若天仙的彭总就是我亲自招来的。”
“那得感谢你。”周楚阳很别扭地说了一句,又与万巾巾旁边的教育局长李球及*府办随行人员一一握手,直道:“欢迎指导工作。”
金鸣对周楚阳今天的表现感到诧异,又接着开玩笑,“周老板平素出口成章,简直称得上妙语连珠,今天有些不太正常,下来要认真分析分析其中原因。”人们又笑,周楚阳也跟着笑,他的心里却无比紧张。
在顾羽的引导下,人们先参观了办公区,接着又去到产品展示专柜,品尝今年的新鲜栗子。和所有例行考察一样,只十几分钟,要看的东西就已经看完了,于是大家移步去了会议室,准备听取顾羽关于南栗公司的情况介绍。
会议室不大,70平左右,是一个标准的长方形。刚进门,彭玉素就看到对面LED显示屏上的那一行字:欢迎你回来。
“这是什么标语!”金鸣嘴里嘀咕,“不这么奇葩不行吗?”
“有深意。”万巾巾在一旁说,“咱们做企业的,开个会都与*府不一样,连横幅都让人想哭。”
彭玉素盯着横幅看了几秒钟,突然感觉自己眼眶湿润,立即背过身去,用拇指轻轻揉了揉额头,以此缓解自己的情绪。周楚阳没看到这一幕,此时他正手忙脚乱地招呼客人入座。
坐定后,金鸣先开口,“周楚阳先生今天没找到灵感,我就喧宾夺主吧。首先,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尊敬的南广籍企业家,东莞云众教育集团董事长、总经理彭玉素小姐回家考察家乡企业发展。”
会议室里响起了掌声,鼓掌最用劲的是南栗公司的中层干部们,他们有的一边鼓掌,一边交头接耳。有人小声讲,“真漂亮。”
金鸣接着说,“彭总一直关心家乡发展,近年来一直以‘苏羽’的身份资助南广的贫困大学生,为我们的教育事业添劲助力,这份情怀让我们每一个南广人都为之感动。今天,彭总来到我们南栗,同样是带着一份炽热的桑梓情怀,以她多年来对市场的认识和丰富的创业经验为我们南栗的生产和经营提出最宝贵的意见,这是南栗的幸运,也是南广的幸运。”
彭玉素坐在周楚阳的对面。入座时,她的目光几度与周楚阳的目光发生碰撞,曾流露出短暂的不适。随着金鸣的开场,她逐渐显得气定神闲,甚至有时在周楚阳向她看过来时,还非常礼貌地微笑回应。这是一种礼节性的微笑,是职场女性的优秀品格,即便是面对周楚阳,她也一样拿捏得非常得体,让人看不出什么端倪。
金鸣讲道,“南栗是南广第一个高原特色产业,说得通俗和过时一点,也是南广的面子产业。南栗的命运决定着南广今后在农业产业结构调整方面的取舍和把握,南栗的经验将一定程度上成为南广经验。所以,县委云芃书记对南栗的发展极为关心,对南栗的生产和经营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