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
宋文武
晚上，几个文友闲聚，相约去吃狗肉。
无需掩饰，不用伪装，我不是爱狗人士。小时候多次被恶狗疯狂地追着跑，以致于慌不择路，摔倒在地，被狗撵上撕咬。多亏是在冬天，我穿的是棉裤棉袄，家里大人及时赶到，将狗打跑，我才得以幸免，不过还是狠狠地受了惊吓，后来常常会梦到被狗咬，拼命奔跑，却总是摆脱不掉，醒后满身是汗。我一直对狗充满恐惧，因而讨厌狗，但是并不排斥吃狗肉。我不怕别人声讨，毕竟各人生活经历不同，好恶自然有别。
两大盘五香卤狗肉端上桌面，切成薄片的狗肉，横切面泛着特有的或红或紫或褐色的鲜亮。用筷子夹起一片，包裹一两粒生花椒，送进嘴里咀嚼。花椒的麻辣透着丝丝清爽，和狗肉的香味融合，从舌胎上弥散开来，在口腔里成为可触可感可塑的有形之物，它们无所不至，熨帖着每一颗味蕾，味蕾又将这一愉悦的信号迅速传遍全身。
据说，在樊哙的家乡江苏沛县，狗肉不是切成片来食的，而是顺着其纹理用手撕开的，这样便于保持狗肉的自然状态与原始味道。当然，狗肉夹花椒的吃法，也是从这里学到的。沛县狗肉味道独特，异常鲜美，且是大补，因其和鼋一起卤制，故而称黿汁狗肉。在小城怀远，也曾流行过黿汁狗肉。民间传说，不知哪朝哪代，怀远有一县令，许是樊哙同乡，喜食黿汁狗肉。上有所好，下有所投。恰巧怀远县城北门外的涡河河床上有一大水塘，水塘与涡河相通，从未干涸，因其中生活着无数的鼋，便唤作老鼋塘。这鼋可是神物，如果谁家孩子在塘边玩耍不慎落水，在水中力大无比的鼋，就会将人安然无恙地驮到岸边，送上岸。正因为鼋对人有恩，所以当地百姓是不捕杀鼋的。可是，贪吃的县令来了以后，鼋遭到了大量捕杀，余者性命不保。终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鼋的首领老鼋，带领它的鼋子鼋孙外逃，出涡河，入淮河，穿高邮，经运河，泛长江，抵达无锡，在一个叫鼋头渚的地方重新安家。后来，无锡逐渐兴盛，而怀远老鼋塘里，从此再也没有了鼋的踪迹。
以前，怀远大街上有卖狗肉的，不称，不切，依照顾客要求、钱数多少，撕下一块，撕成碎条，打包交与顾客，两相满意。
一边咀嚼着历史掌故、民间传说、风物人情，一边品味着鲜美的狗肉、醇厚的辣酒。都说狗肉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关于这点，民间有经验，吃过狗肉不宜喝凉水，否则会反胃；猎狗的人、杀狗的人身上会有一种特殊的味道，每当他们出现，狗就会狂叫，发出警报，以提醒主人，也提醒同类，做好防范；怕狗的人，身上也有一种味道，这味道很容易被狗嗅到，刺激它们的攻击欲望。
文友们所不知道的是，还有一种人，身上也有去除不掉的味道，这味道会遭来人的嫌弃，以及狗的警觉与攻击。
那是在三十年前，高中毕业、高考落榜的我，不想回乡务农，拒绝向命运低头，为了寻求出路，被迫南下打工，在沿海一家皮毛厂做苦力。中外合资的名号在那时还是颇有吸引力的；厂里生产的各类皮草裘衣，虽不比集腋那样稀有而名贵，但其中不乏珍品，高端靓丽，价格不菲，大部分产品远销北欧、北美。人们只看到成品的华美，却未必知道工人的艰辛。光鲜的背后，是众多和我一样来自内地的打工者的付出。本以为凭借一纸高中毕业证书，能有施展的空间，却不成想被分配在第一车间做杂工，这是全厂最底层也是最脏最累的工种，甚至都不能用工种来界定，只要有手有脚有力气就能胜任。工作的主要内容就是清点从全国各地送来的生皮，并将这些生皮或及时晾晒，或用盐腌制存放，待以后有了场地再慢慢晾晒，而不至于让它们腐烂。这些生皮中最多的当属狗皮，各色各样的狗皮可真是让人大开了眼界。狗皮本身虽已不再吓人，但是，我的想象力总会还原它们恶狠狠的样子。整天和这些生皮打交道，清点，晾晒，为防露水以及下雨下雪，晚上还要将它们收起来，堆码好，盖上雨布。上班是没有固定时间节点的，厂里一声令下，就得马上到位，有时是在极度困乏的深夜，已经洗了澡睡熟了，真不想被喊起来干活，不愿将干净的身体，伸进那油腻腻泛着恶臭的工作服里，可是不行啊，端了人家施舍的饭碗，自然就要服人家的管。
平日里只顾埋头干活，没有休息时间，整天像个不停步的机器人，被支使着跑来跑去，不知疲倦地干着活。工厂有高高的围墙，围墙上有电网，说是为了防盗，其实更像监牢。春天到来的时候，高墙内不觉也有了春的讯息，蒲公英开出绚烂的金黄，在阳光下分外耀眼。和我在一起打工的，有不少是怀远同乡，他们知道我是高中毕业生，识文断字，那时还没有普及电话，于是他们就请我代写家信，或是帮着往家里汇款。这样，我们就有了走出工厂大门的理由。只是，这高污染的厂区距离镇上太远，要穿过大片的村庄才能到达镇上。
我们特意洗了澡，换了身干净衣服，一路步行到镇上，去看院墙外面的世界。可是，每当穿过村庄，总会被狗追着咬。这是因为我们身上有一股特殊的味道，那是长期和狗皮打交道留下的，这样的味道已经渗入了我们的皮肤，甚至血肉，无论怎样洗都洗不掉，因此我们会被狗记恨，会被它们追着咬。不过，好在我们人多，我才不怎么惧怕。
到了镇上，当地人一眼就能看出我们是外地人，因为我们的衣服破旧，形如乞丐，在皮毛厂打工，身上有一种特殊的味道，让人嫌弃。当地人不仅称我们为“侉子”，更轻蔑地骂我们是“侉老×”，对我们进行侮辱。难怪在外打工的人会说：狗不受的气，我们都得受！
为了表达对我帮忙写家信的感谢，同乡们常常会切上一包卤猪头肉，当地人本来是不吃的，硬是我们北方人带动他们喜欢上了这口。我们顺便拎两瓶“分金亭”白酒，回到厂里宿舍，没有桌子，就把菜碗放在地上，大家围成一圈，比拼酒量，这可能是我们身处异乡为数不多的快乐。
被酒精麻醉了之后，人往往会异常清醒。我想，我的青春不能就这样被一堆狗皮淹没，我不该是高墙内的蒲公英。有如久入鲍鱼之肆，身上那股味道，自己虽不易觉察，却像烙在脸上的金印，灼痛的是内心。厌倦了打工生活，我毅然决然地踏上归途，带着满身伤痕，回到高中校园，重走求学路，再创独木桥。幸运的是，历经磨难之后，懂得了珍惜与努力，有如神助一般，圆了旧梦，走进大学校园。大学毕业，不想再去漂泊，放弃了去外地工作的机会，回到了我所依恋的高中母校。
今晚在家乡街头熟悉的狗肉馆，文友们谈论与狗相关的味道，多是道听途说，我却有刻骨铭心的亲身经历，奉献出来，给大家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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