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18社会工作
冯丽诗
光
渊
中国社会变迁小说
第一章锦瑟无端五十弦
天变得很快,才刚过了未时,刚才还居高临下的毒日头此刻悄悄抹去了踪迹,一大片乌云从从山的另一头压过来,不断蚕食着晴天。冒着热汽的山林也沉静下来,不再喧嚣着夏日热烈,冰凉的风从在树梢上贴行而过,带起几声颤动的虫鸣,或看见一两只走兽的身影转瞬消失于林间深处,一大片山野被突如其来的冷寂裹挟,天地换了颜色,周遭昏暗。
“这天怎么说变就变啊。”一个身穿淡青色齐胸襦裙的少女抱怨着说。她看上去不过豆蔻之年,眉目清明秀雅,身上有一种如檀木一般的典雅气质,虽然她的漂亮裙子的边上沾满了泥巴,袖口上的划痕让线头全都露出来了,脸上还灰扑扑的,眼角和嘴角都耷拉的样子狼狈不堪,也不难猜出她定是个非富即贵的小姐家。“阿兄,我真的走不动了。”
“再坚持一下,阿萝,很快就到了。”被她叫做“阿兄”的人莫约十七岁,是一副眉目舒朗、器宇不凡的富家公子模样,他搀扶着妹妹,虽然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手上还有几道血口子,他眼中还闪动着光亮的神采。
“两个时辰之前你也是这么说的,我可再也不要相信你的话了。我们都从晴天走到阴天了,坐下休息一下也无妨,人就在晴隆谷,不会跑的,阿兄也不用太着急。”说着,她走到最近的一株树下,坐下来倚着树干休息。“快过来”,她向哥哥招手。
“说的也对,这一路我们的确是太着急了,弄得狼狈不堪的,看看你,脸都脏成表兄家的花脸猫了。”他说笑着走到妹妹旁边坐下,好好舒展了一下筋骨。
“如果左伍能跟我们一起来就好了,他肯定能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妥当,我们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狼狈。”阿萝捏着自己的小腿,一脸沮丧。身边没有了办事得力的管家,第一次出远门的小姐觉得所有事情都不顺自己的意。
“可惜啊,家里能干的下人都跟着阿爹到太原办事去了,剩下的都是些酒囊饭袋,不给我们添乱就好了,还指望他们能帮上什么忙。再说了,我们这次可是偷偷溜出来的,阿爹阿娘知道的话肯定不同意。”
“要是现在有什么亲戚朋友来家里拜访,见不到我们两个怎么办?”阿萝担忧地说。
“我跟看门的左白、左黄说了,要是有人来拜访,就说我们两个舍不得和阿爹阿娘分开那么久,偷偷上了去太原的马车,跟着阿爹去‘宣慰’闹事的河东节度使了。”他挑起眉毛,似乎对自己的安排很得意。
“你别一脸开心了,这次河东节度使闹得凶,有的人说他想自立为王呢,阿爹这次去宣慰实在是冒着很大的风险。”阿萝的担心溢于言表。她的父亲每日都上朝,却从不在家里讨论朝*,从小阿萝只知道父亲是一个温和儒雅的谦谦君子,会陪她打马球、放风筝、读书,是世界上最好最温柔的人,如果有一天父亲回到家里面色铁青、雷霆震怒的话,她一定会听到诸如“阉人”“藩镇”“节度使”“胡人”此类的字眼。长大一些之后,阿萝也开始与其他达官贵族家的小姐公子有来往,才知道了如今朝廷局势飘摇多与这些人有关。
“你别担心,阿爹吉人天相,而且一向都很有办法,一定能把那个节度使弄得服服帖帖的。况且我看他并不是成心要反,只是看不惯陛下受制于那几个阉人,闹出点声势吓唬吓唬他们罢了。”他用坚定而柔和的目光安抚着妹妹,随即就别过脸去,眼中竟闪动着点点泪光。“如今这世道乱了,全乱了!云泥不分、黑白颠倒!节度使个个都拥兵自重、不可一世,难道忘了这天下姓李?还有边境的胡人胡兵,对汉人粗声大气,全然忘了是谁给的恩宠才让他们活下来!如今的朝廷在外的藩镇割据、胡人作乱,在内还有气焰嚣张的阉人挟天子以令诸侯,还有愚蠢不堪的*派之争!同朝而异心,看看这社稷被他们治成什么样子了?爷爷常常说,这要是在开元年间,玄宗皇帝还在的时候……”说到这里,他鼻翼翕动,发出一声哽咽,不再说话,只是有一颗滚烫的泪珠落下,沾湿了衣襟。
阿萝用破烂的袖口抹了抹眼泪,轻抚着哥哥的后背:“我们该替爷爷开心,他老人家走得早,不用看到现在这个局面了。”她还是没能忍住,泪水扑簌扑簌地落下。
阿萝在心里算了一下,今年是永贞元年,离天宝十四年正好过去了五十年。五十年,不够沧海桑田,只够沙丘夷为平地,郁林化作荒山。他们的爷爷经常会给他们讲五十年前的往事——那时的他见证着这个帝国最繁荣最强盛的样子,见过那个时代最美丽的人、最风流的文章,与无数文人豪客把酒言欢,还与那时最负盛名的王、李两位诗人结为知己。在阿萝小时候,爷爷把那个如同月白琉璃杯里泛着醇香的美酒一般的盛唐倾倒进他们的脑海里,随着时过境迁,他的落寞和悲愤也变成他们心中一道疤痕。
“明年……明年阿爹就会推举我上朝为官,我会拼尽全力,斩除这些蛇虫鼠蚁,教乾坤正位,还大唐一个海晏河清的好世道。”他重重的一拳锤在自己手心上,为自己心中的乾坤立下一个誓言。“阿兄,你一定能做到的,我一直都相信。”阿萝含泪笑着看他的哥哥,清澈的眼眸亮晶晶的,满是信任和希望,映着的她哥哥的身影也发着朦胧的微光。“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你看你,这一路翻山越岭的,衣服都破得不成样子了。”阿萝扯起哥哥沾满泥浆、被荆棘划开了几道大口子的下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这衣服,还是用表姐夫送的江南缂丝绸缎做的呢。”
听到“表姐夫”三个字,他脸上随即流露出鄙夷的神色,嘴斜歪到一边,眉头狠狠拧在一起,仿佛吃到世界上最恶心的一道菜:“‘表姐夫’,又是那个死胖子。”他重重地甩了一下衣袖:“要不是阿娘揪着我硬要我穿上,我才不稀罕他的破布!”
“阿娘也只是想让你承他的情,别撕破了脸太难看了,即便你不承认和他是一家人,表姐终归也还是我们的血缘之亲。你每次看见表姐夫就摆臭脸,去年中秋好不容易能上席同吃一桌饭,言语之间还尽是讽刺,说起来,到底还是他一直忍着你,还拉下脸来送东西给我们家。”阿萝秉性温柔,玲珑通透,自幼但凡有事大多都是她劝慰哥哥。长大一些后,阿爹见她文静娴雅,给她起了大名,唤作:“左轻罗”,轻烟罗纱,倒也人如其名。
“芝兰岂可与鲍鱼同室!凤凰非梧桐不栖,难道还能和野鸡为一家?”他愤愤不平,脸都憋红了:“我左复川就是看不惯那只死肥猪的作为,还有他的那些猪朋猪友,我一辈子都不会和一群猪握手言和。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
“好了,好了。”阿萝早已笑成一团,连忙打断了他,“你这一下,什么鲍鱼、野鸡、猪朋猪友的都出来了,倒不知道长安城的达官显贵那么多,又有哪几个不在这‘鲍鱼’‘野鸡’之列了。”她只觉得嘴角不自觉地下垂,苦涩地摇了摇头。
复川还是觉得愤懑难销:“你还记不记得前段时间,他升官了,来我们家臭显摆的那个样子。给他们家那条又蠢又丑的大狼狗穿金戴银,耳朵上钉了两颗宝石,狗脖子上还带着好几串珍珠项链,(那个滑稽模样简直可以记到志怪传里)比他们家的人还虚浮臭美,(哦,当然,他自己除外)生怕别人不知道在他家畜生比人地位高。坐的马车又鎏金又镶银,马蹄铁竟然使用纯金打造,没踩几下就软了;一路上燎沉水,烧檀木,把整条大街弄得臭气熏天。就连侍女穿的都是名贵丝绸,真是恨不得把整个长安城都给比下去。”他气极反笑,冷冷哼笑了几声,“他们那群人可真是风光无限、福泽滔天啊,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掏空长安城方圆几百里的野味才供得上他们桌上的珍馐饕餮。前几日,我被硬拉着去参加马家的宴席,名贵菜肴上了一轮又一轮,好像永远吃不完似的,从海边连夜运来的鲍鱼,马相公闻了一下觉得不新鲜,说喂狗就喂狗。最可笑的是,哼哼,马相公酒喝到一半,突然放声大哭,还以为他魔怔了呢,结果他站起来举着酒杯说什么岁月易逝,后不复今,百年之后都要化为白骨,欢乐不再。‘每感于此,老夫痛彻心扉啊!’。席上的乌合之众都装模作样地跟着哭,一个比一个大声,有的还唱起歌来:什么‘何不秉烛游’、‘日月忽其不淹兮’的都出来了,实在是感悲得很啊!”说着,他假装扁着嘴抽泣了几下。
“接着呢?”
“接着他们觉得不好好享受此良辰美景真是愧对光阴,就把相公家里所有好东西都糟蹋干净了,还向外面去讨要。”复川说到这里,不知怎的眼睛红红的。
“说起来,咱们家这位表姐夫暴殄天物起来也是一把好手。”阿萝一向温柔得像湖面的薄雾的表情也变得冰冷起来。“我听阿娘说,前些日子风日晴朗时,表姐夫兴致来了,也在他们家的‘芳汀’院里摆了宴席,端的是一个‘笙歌曼舞顾我影,淫词艳曲慰我情’。不止这样,表姐夫还命人把长安城内所有名贵的花都搜罗来放在院子里,香气漫天,念经的和尚都醉了。这时候,咱们天才的表姐夫又觉得还不够,命人把所有的花都拔出来铺在地上。而他竟然蹦起来,用全力去把花踩烂,还把所有人叫上一起踩,说是要把花汁都踩出来,任其渗入地下,让这块地变成‘名香地’,这样芳香就可以永存。真是一群妖魔鬼怪。”阿萝难以掩饰自己的鄙弃。
“当年,太宗皇帝领着众嫔妃当众焚烧后宫的珍贵物什,以示推行节俭之风的决心,举国上下同心协力,才有了‘贞观之治’和后来的开元、天宝盛世。如今这些废物数典忘祖,借公徇私,把国库都给掏空了。黄河水灾泛滥,灾民流离失所的时候,可有人把他们的钱财分出一点来给灾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复川说着缓缓闭上眼睛,他今年十七岁,正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好年纪,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抱负、澄澈、温柔,他都有,与其他贵族少年不同的是,他拥有来自盛唐的回忆和一双俯瞰众生的眼睛。
阿萝沉默不语,她眼眸内的雾气腾起又落下。
天还是那样灰暗,阴风吹在刚出完汗的黏腻肌肤上,更觉冰冷,他们倒吸了一口寒气。风变得大了一些,把一片林木吹得沙沙作响,山野间变得嘈杂,好像什么声音都分辨不清楚。突然间,远处的林间传来一声凄厉异常的猿叫声,刺破风吹叶声的屏障,回声响彻山间,惊起一群离散的飞鸟,阴暗的天色变得妖异凄凉。复川和阿萝只觉得浑身战栗,心悸不止。
回声渐停,风好似也凝固了,天地间只剩一片寂静旷野,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阿萝抬起头望向天空,那片乌云还是沉沉地压在上面。“太阳什么时候会出来呢?”阿萝在心里轻轻问自己。
“走吧。”复川说。“我们还要去晴隆谷。”
第二章别来何处是天涯
他们互相搀扶着走在一条石块垒生的小路上,两边都是山壁,不时还有山风裹挟着杂草籽飞来。阿萝走路时都挑着长了杂草的地方走,她的双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脚骨传来真实的钝痛感,每一次抬脚落脚都在消耗她的勇气。一路上跋山涉岭,唯一能安慰她的就是身边不时传来的阵阵清香——山野孕育的灵秀气息来自她满是泥浆的下摆上沾着的小野花,还有就是哥哥的欢笑与陪伴。
“阿兄,到底还有多久?”阿罗眼睑下垂,就要哭出来了。
“快到了,快到了,我们正在按着师太给的路线走,她提过这条全都是石头的崎岖小道,还说这两边的山壁上长了九死还魂草和和野蔷薇,就是这个地方,你看,一点都没错。”复川兴奋地搓了搓蔷薇的花瓣,他神采奕奕的样子好像永远不会疲倦。
“可是山上多的是还魂草和蔷薇花,你怎么知道我们走的路和师太说的一样?”阿萝从来没有感到如此沮丧,她本是养在闺阁之中的睡莲,爬山这种事可是想都没想过的。若不是此行目的特殊,她远远犯不着来受这样的累。她小心翼翼地叹了一口气,免得扰了阿兄的兴致,但无论如何,她是不会放弃找到那个人的。
“师太还说了,走过了这条下坡路,就可以看到一道泉水和一株百年古木。”复川扶着妹妹慢慢向前走去,他们马上就要走到尽头了。果不其然,前面是一派豁然开朗的好景致,山泉正潺潺向下流淌,似有声也似无声,两边点缀着或白或黄的小花儿,映衬着翩翩其间的两只极小的蓝翅蝴蝶。山壁旁边有一株古木,一只不知名的翠鸟正恬静地沉睡。坡地向下倾斜,斜方几里开外是一片幽篁,翠绿盎然,把灰暗的天空点亮了。
“妹妹快看,就是那儿!师太说了,过了那片竹林就下山了,那里有一个村庄可以让我们歇歇脚。然后再翻一座山就是晴隆谷,我们马上就要见到他了!”复川一想到此行的目的终于可以达成,将眼前美景全都视而不见。
“阿兄,趁着这里有水,我们来洗把脸吧,免得到时候灰头土脸地拜访……”
“咳咳……咳咳……”阿萝正要掬起一捧水洗脸,话音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那声音伴随着急促的吸气声,听起来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全都呕出来,却有一口老痰压在喉头,所以只能全都积压在胸腔。阿萝听着心里发闷,干呕了几下。
他们循声望去,竹林那边正走来一老一小两个人。老人身体佝偻,又干又瘪的皮肤贴在骨头上,一张脸像旱灾时龟裂的黄泥土地。他的眼睛既凶戾又浑浊,像是常年生长在潮湿角落里见不得光的怪物。小孩莫约五六岁,面黄肌瘦,也是皮包骨头的样子,大大的肚子鼓得圆滚滚,模样说不出的怪异。
复川向前作揖:“敢问这位老伯可知道晴隆谷怎么走?”
“不知。”老人恶狠狠地瞪着他。
“那谷里住着一位徐老怪……不,徐老先生,我们正……”
“怪、怪、怪!丑人多作怪!恶鬼多作怪!没‘怪’不行,吃饱了没事干就找‘怪’!整天找‘怪’!我看你们这些油头粉面的衣冠禽兽都应该早点下无边地狱,全都变成妖魔鬼怪!”他咬牙切齿,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出来。
阿萝吓得连退了好几步,复川虽然也被吓得不轻,可见他言语之中竟咒他去死,不由得怒火中烧:“你这人怎么回事?我不过问个路,你何必如此歹毒!”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锦衣华服的公子爷竟然请教我这个糟老头,哼哼。”他冷笑几声,眼神更加阴鸷。“我这等贱民污浊不堪,呼出来的气都怕脏了贵人的鼻子,不敢说,不敢说啊。”他摆摆手,牵起孙子的手要走。
“这位老伯,方才你听到我们兄妹二人要找‘徐老怪’,为何反应如此激烈?”阿萝觉得他的反应实在出奇,忍不住壮起胆子发问。
“哼哼,你们这些人啊,不用耕地干活就有吃不完的好东西,吃饱了撑得慌呢,究竟想出现怪点子来取乐。”老人脸上满是仇恨的讥讽。
“那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复川怒火未消,气冲冲地顶他一句。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倒想跟我没关系!可是你们呢,你们放过我了吗?你们放过我全家了?”老人像一只爆竹一样被点燃炸开,接着全身颤抖,嘴角抽搐。“你知道永州吗?我大儿子在那个地方娶妻生子,那里有一种剧毒无比的蛇,草木碰到了就会干枯,人碰到了无药可救,常人躲都躲不过来。可是我大儿子……我大儿子竟然去捉蛇!被蛇毒给毒死了!他为什么要去捉蛇?如果不是上面的人说毒蛇可以抵赋税,他怎么会去送命?你们知道毒蛇可以治病,偏偏不知道毒蛇可以杀人吗?你们怎么吃得下用人命换来的药……”他泪如雨下,一番嘶吼把心中的痛楚倾倒出来:“还有我二儿子,他是怎么死的?他病了,浑身没有丝毫力气,可就是因为什么马相爷过生辰,硬要他打铁花,他一下子没撑住手,火红的铁水全都浇在他身上,被送回来的时候已经不成人样了……一条人命啊,在你们看来,还没有那一下子的好看重要。”他发出一声哽咽,衣服已经湿了一大片。“还有我三儿子,那天官府的人来收税,我们一家三口人,就那点粮食,哪里还拿得出多余的来。他们就硬说我们是刁民,还动起手来,把我孙儿的父亲活活打死了……你看看这穷山恶水,那里种得出什么粮食来。”他的眼睛因为布满血丝变得更加浑浊,佝偻的身体不断颤抖,沉浸在刻骨的悲痛里。嘴巴久久张开,涎水流出来也不管。
他的悲哀在这片山谷中弥漫开,忧郁的颜色慢慢覆盖了泉水、古木,攀爬上周围的山峰,向天空上无边的乌云发出共鸣的邀请,最后,就连翠绿的幽篁也失了光彩,天地终归昏暗。
阿萝站在一片庞大的阴影之下,渐渐被他的哀伤淹没,她感到自己在一片冰冷的水域不断下沉、下沉,每喝一口寒冷的水,就有一把冰刃剜在心上,从心脏中喷薄出鲜红的热血发散开,与冰水融为一体,遮住水面上的阳光。寒冷,彻骨的寒冷。
复川知道妹妹天生通情,多有不忍,随即拉了她一把,让她回过神来。
“这里明明是人间仙境,你怎么说是‘穷山恶水’呢?”
“什么‘人间仙境’,那都是你们富贵人家吃饱喝足了才找的乐子罢了,我们这些草民,想要的不过是一块能种出多点粮食的耕地。”他用满是污渍的袖口抹了抹眼泪,牵起孙子的手向前走。“世道苦啊,什么时候来他个天翻地覆……咳咳……咳咳”
“我……很抱歉。”复川心中百味杂陈,“你们要去哪儿?”
“去一个能活着的地方。”老人向后重重甩了一下手,像是要把他们甩得远远的。
“慢着。”阿萝从包袱里拿出几个毕罗,递给瘦的不成样子的小孩,“拿着吧。”
老人看了看她手中的毕罗,又看了看她,干瘪的嘴唇抽动了几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兄,世道真的如此苦吗?”
“苦。”
“当真要天翻地覆吗?”
复川沉默不语。
兄妹二人心情沉重地走下山坡,幸好竹林里面还有风吹竹声和沙沙虫鸣的生趣拂去了他们心头的氤氲。当他们走出竹林,一股荒凉破败的气息扑面而来——为数不多的十几户村舍倒的倒,塌的塌,仅有的一条水渠因为堵塞不通而变黑发臭。这里没有半点生命的气息,充斥的是冰冷的腐败和荒芜。
阿萝强逼着自己不要去想老人的话,也不去看眼前的凄凉之景,转过头去和哥哥说话:“阿兄,你还没和我说过你当初是怎么和静空师太结识的呢。”
“我与师太相识于四年前,那时你还小。大概是清明节前后,我独自一人骑马到郊外踏青,路上碰见几个粗声大气的男子围住一个尼姑——便是静空师太,对她指指点点,说的还尽是些污秽粗鄙的话。我实在看不去过,便拿出阿爹的名头把他们赶跑了。之后我看见她一个人守着冷冷清清的小寺庙,便时常送些香火钱过去。”
“那些恶人为什么要羞辱师太?”
“这个嘛……”复川挠了挠头,显得很为难。“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说出去,这有关出家人的名节。”
“我答应你,阿兄快说。”
“原因就是……师太她出家之前是一个……她年轻时当过妓女,后面又成了青楼里的妈妈,一直到几年前才落发为尼。那几个人原先跟她有生意上的往来,知道她的底细……”
“你又是怎么知道师太认识徐老怪的?”
“是前几天我和师太闲聊时无意间提到的,我说爷爷常和我说起天宝年间有一个怪人,一直在找一个很奇怪的东西,到现在五十年了,还没有放弃寻找。没想到师太竟然说她认识这个人,和爷爷说的是同一个——姓徐,家中排行第三,现在还知道他的人都叫他‘徐老怪’。”
“我就想啊,爷爷生前没少提起这个怪人,说起他的时候总是很感慨,还说想见见他。虽然爷爷走得早,不过我们可以去帮他达成这个心愿。”复川眼中闪烁着希冀:“而且,我还想亲眼看一看这个——‘传说’。”
“他和爷爷都是开元、天宝年间过来的,若是见面了,想必有很多话说。”
“短粗眉毛比不上青黛蛾眉,长袖宽袍毕竟不如紧身窄袖的风采?长安城西市的酒香浓了还是淡了?当今诗坛谁最有李诗仙的文华?若是当年骊山华清宫内……”阿萝在心里想:“他们会说什么呢?”
“对了,阿萝,等下见到徐老怪,务必不能让他知道师太已经出家为尼。师太俗名‘江月照’,你称她为‘江婆婆’便好。还有,你记住:江婆婆的夫家从商,前几年去世了,现在婆婆家里儿孙满堂,生活很是美满——这是师太要求我们做的。”
“师太可曾嫁人?”
“未曾。”
“师太为什么要我们说谎……”阿萝先是想不明白,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苦笑着说:“我明白了。”
“很多人都会悲怜世间疾苦,只有我妹妹,会怜悯人心难处。”他脸上的笑暖融融的。
“走过去就是了。”复川指着前面的一条蜿蜒小路说:“晴隆谷。”他抑制不住狂乱的心跳,兴奋的热血在他奔流涌动,他知道自己将要见识超乎寻常的神奇,哪怕只是往事——少年人总是在乐此不疲地追求冒险。
“我们走。”他牵着妹妹走进谷中。
当他们走进谷里,看见昏暗山谷的全貌,那里四面环合的山壁,阴郁寡言的老树、干枯垂死的藤萝吊在半空,整个晴隆谷仿佛一只深渊中的眼睛,沉默地凝视着这两个外来之客。这种感觉太奇怪了,他们隐约觉得,自己的生命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发生了改变。他们再仔细地看,那一面死水无波的湖,把山谷中荒无生机的一切都丝毫不差地照在水镜中,树下是树,天下是天,变成两个似梦似幻的荒唐世界。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一定有什么东西变了。
直到他们看到湖边的两个孤独的人影,那种感觉终于变得清晰——的确如此,他们的人生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
坐在湖边的是一老一少。复川先注意到那个老人。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怪异的模样——他脸上的皱纹让人触目惊心,不是像寻常老人那样被经年的风霜刻上一道道深深的纹路,而是如同鱼鳞一般一片片密集地排列在脸上,他的皮肤粗糙干枯,看起来像一条离开水的鱼,——将要失去生命。他的眼皮沉重地垂着,仿佛一棵沉静的枯死之树,再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有半点情绪。他已经很苍老了。
复川再看那个少年,那少年和他是一样的年纪。他的皮肤很苍白,面目清秀,眉宇间有一种少年人特有的坚韧,眉毛压得很低,应该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他清瘦又硬朗,手臂看上去充满了力量。
他正专注地粗糙不平的石头上磨一条绳子,认真又耐心的样子好像在雕刻世界上最精美的艺术品,始终没抬过头,尽管有两个不速之客已经到了他身边不过三尺的地方。
“你在做什么?”阿萝问他。
“磨绳子。”他还是没有抬头。
“磨绳子做什么?”
“绑鱼。”
兄妹二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来只有“钓鱼”,还没听说过“‘绑’鱼”的。
“等等……你是说,绑‘鱼’?这湖里面的‘鱼’?”
“嗯。”
“为什么不用钓的呢?”
“这鱼太大了。”
“绳子也可以绑鱼吗?”
“只要够紧实够锋利。”
兄妹二人面面相觑,实在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看向那个老人,心里几乎认定了他就是徐老怪,走上去跟他问好。
复川作揖:“见过徐老先生。晚辈乃长安左氏人,名复川,字卧云,家中排行老大。这是我妹妹。”
“小女左轻罗,见过老先生。”
老人默然不答,沉静的面容没有丝毫变化。
“爷爷不想说话,你们有什么事情就和我说吧。我姓姚,家中排行第五。”少年终于站起来。
“原来是姚五郎”复川作了一揖:“我们兄妹二人对徐老先生的传奇往事早有耳闻,心中倾慕已久,特地翻了几座山过来拜访。”复川无奈地笑着指了一下自己的又脏又破的衣服:
“你们为什么想要知道。”
“我真的很想知道,天宝十四年到底是怎样的。还有,这么多年来,到底是什么支持着徐老先生坚持不懈地寻找那样一个东西。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完全是充满了敬意的好奇。而且,我想,也许我可以理解。”复川满怀希冀,眼里是温柔的光。
“还有,徐老先生的旧友江月照江婆婆本想来看望老先生,因为年纪大了,多有不便,这才嘱托我们代为看望。晴隆谷就是江婆婆告诉我们的。”阿萝生怕姚五郎不肯告诉他们,连忙补充说。
“她……还好吗?”徐老怪终于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很沉很缓,像是从地底发出,慢慢穿透泥土,再传进他们的耳朵。
“江婆婆她很好。婆婆的夫家从商,家境殷实,从来不用担心吃喝。虽然五年前她的丈夫去世了,但她现在有七八个孙儿承欢膝下,儿子们都很孝顺,一大家子好不热闹!婆婆常常说:活成她这个样子可以说是人生圆满了。”复川笑眯眯地编出一堆谎话。
“她……可风采依旧?”
复川楞了一下,没想到徐老怪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他第一次见到静空师太时她已经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何来“风采”之说?但复川不忍心让老怪失望,便说:“当然。”
“想来也是如此,她一直都是极美的。”老怪的声音很深很深,把自己拉进深不见底的回忆里。他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复川和阿萝都吓了一跳——他的眼睛里一片浊白,没有眼珠——他是一个盲人。
“恕我冒犯,我听爷爷提起过,当年徐老先生是参加过潼关之战的英雄,先生的眼睛可是在那场战役中失明的?”复川小心翼翼地发问。
“不,爷爷的眼睛是被人打瞎的。”
“原来如此。”复川盯着徐老怪恐怖的眼睛,若有所思。
“你们想知道的事,爷爷早已经全都告诉我了。我会事无巨细地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们,爷爷年纪大了,让他好好休息吧。”姚五说。
“那就有劳兄台了。”兄妹二人满怀期待地说。
姚五看了一眼徐老怪,低垂的眼睑遮住复杂的情绪:“爷爷本是河南的一户富农家里的三儿子,从小备受宠爱,加上有两个哥哥帮着父亲操持家务,所以爷爷他养成了贪玩好动、无忧无虑的性子,哪里有好玩的东西,他就到哪里去。十六岁那年,他跟他的父亲说要到长安城去见见世面,便带着银子和同乡的伙伴上了马车。那时的长安城是天底下最大最繁华的城市,去过的人都会用他们能用上的最华丽最夸张的辞藻夸耀它的美丽。当然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天宝十四年。”老怪终其一生都没能摆脱这个年份。
未完待续
笔墨天涯
本栏目旨在为同学们提供一个原创作品交流平台。本次系列推送主要展示的是18级社会工作班冯丽诗同学创作的中国社会变迁题材小说。
供稿:冯丽诗
图片:刘涵
编辑:刘涵
审核:江湖观止工作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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