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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4/12 19:49:00

北国风光读书计划·耳畔书香

经典文学,你不能只是路过

徐浩峰:国士丨温故

徐浩峰当代

国士徐浩峰一“我还有一天。”郝远卿步入刨冰店时,内心如是说。年的南京10月,国考正隆。国考全称全国国术考试,“国术”一词是主办方发明,排除琴棋书画中医曲艺,自此只有武术可称国术。他三十二岁,毕业于保定陆军军官学校,一年前在中央军事学校长沙分校任教官,因“思想落后”遭学生抵触而离职。国考分为三组,组内抽签对打,双败淘汰制,不按体重分级,没有统一护具。三十二岁,站在擂台上,有着严重耻辱感,他的对手多是小他十岁的人。好在结果好,国考赋予前三名以“国士、侠士、武士”称号。国士,一国最优人才,《史记》中是辅佐刘邦打下汉朝天下的战神韩信,所谓“国士无双”。国士。还有一天。可以洗刷三十二年的所有不快……明天他将与另两组的优胜者,确定三士归属。自从遇到她,便开始转运了,国士必为他所有。国考执行部安排有选手招待所,但选手多是师兄师弟裹挟而来,得本地富绅*要资助,一入南京,便移迁高级宾馆。他是一人而来,空荡荡招待所里,仅几个乡野拳手,实在俚陋,说不上话。沿街闲逛,望见了她。她是个小脸长身的女人,垂地黑裙不现腿型,但身材比例已很醉人。她做刨冰,店里兼卖烟酒,她丈夫是个英俊小伙,大眼白肤,言语和气。每次比武前,他都会买刨冰,处得熟了,她丈夫会跟他聊天,频频发出善解人意的笑音,弟弟向哥哥撒娇的神情。她始终是规矩妇人模样,盛完刨冰,就缩回椅子里看画报。不知她只是看图,还是识得几个字……走近她,她会礼貌站起,现出长长的身子。除了刨冰,他今天多买了三盒烟,她丈夫说:“大哥你怎么抽上烟了?”他:“给别人买的,还个人情。”南京街头,香烟是论根卖的,三盒已是礼物。她丈夫“噢噢”应答,发出和善笑音。他向她走去:“有纸给包一下么?”她仰脸,眼累了的倦容,站起身。这长长的身子,是他的好运。次日黄昏,郝远卿穿一套蓝灰军装步入刨冰店。长沙军校教官服,大檐帽内置铜丝绷出的型,富于雄性威严。南方军的帽子比北方军漂亮,他背离保定军校体系,投奔长沙。原以为会戴一辈子……她丈夫发出啧啧赞叹:“大哥,原来你是个当官的!”他以将领风度点头,看向她。她站着,一双累了的眼,没有惊奇。要了碗刨冰,坐下,一勺勺吃完。她一直站着。从仿苏黑牛皮军用挎包掏出一物,递给她。塔尖形奖牌,肥实,白银铸造。“送你了。”他走出刨冰店,再没有回来。奖牌镂刻“武士”二字。二郝远卿南京国考后,国术大热,各地兴建国术馆。河南新县,为南北货流集散地,年12月建国术馆。落于别地之后一年有余,新县乡绅要请名家。请到了石风涤。他是太极拳宗师级人物,北京授拳二十年,交谊三教九流,是军界元老、工商巨子的座上宾,有“三绝”美誉:扇面画、京胡、太极拳。南京国考,他作为名誉裁判总长,鉴于分组竞争出现伤亡,提议为避免白热化,背离宣扬国术的宗旨,取消决赛。得到国考组委会全票赞同,定三个分组胜出者齐名,皆为“武士”。国考,无国士。国术馆是中等专科学校编制,各地国术馆沿袭南京中央国术馆模式,招收十四岁至十七岁青年,设有数学和音乐等普通中学课程,专业上,除了中式拳械,还开设域外武技——拳击和刺刀。国考获武士称号的郝远卿,任课刺刀。他因报纸报道成名,不算名家,无门派背景、无官绅交谊,独独一人。国士馆校舍非新建,当地美国教会捐出的房产。年,南军北伐,宣布废除与列强的一切不平等条约,北伐结束,武汉、上海等地的租界并没有归还,但在华洋商多捐房让利,向南军建立的新*府示好。房产本为办教会学校,主楼顶部建有钟楼。武人敏感,视分配教室的大小为地位象征。多数房间面积相近,独有一间大房,原是小礼拜堂。石风涤给了美术教师艾可丹,开封人,二十二岁。理由是,各拳种是选修课,美术是必修课,全体学生都上,人数决定面积。武人们松了口气,暗赞英明。艾可丹是石风涤的代笔,“三绝”之一的扇面画,多出自她手。扇面画为官绅阶层重要社交礼品,从明朝晚期兴起延续至今,已四百年。以赠画求画建立新人际,人际圈中祝寿、离任、新居都需画作支撑场面。有画名,应酬多,请代笔是默认之事。明朝代笔规则,染色可代,墨笔体现画者个性,不能代。逐世放宽,至今已是皆可代笔,唯印章为真。传闻石风涤交谊一位贵人,为显诚意,亲手绘之,画完自觉未达代笔水准,让艾可丹重画送出。一般而言,代笔人深藏秘养,不露于公众视线。艾可丹来校就职,武人推测,是她效劳多年,石风涤给她的补偿。“石佬厚道”——是公论评判。她是职业画师,毕业于北平美术专门学校。石风涤是业余爱好,明朝至今的传统,以业余身份为高雅,各行名家都是业余者,甚至四百年来的名医多是看书自学的人,临床实例寥寥,以医理著述博名。专业人士,难成名家。她与白种女人有四成相近,头发远望乌黑,细看是深到极处的红褐色,瞳孔也是远望为黑,近瞧是土绿色。喜欢她的学生多,美术课座无虚席。她略有近视,不爱戴眼镜,怕看不清而怠慢他人,总是作笑打招呼的样子,他人看来则是媚态不停。一日上课,让学生临摹龚贤山水册页,郝远卿持刺刀训练的木枪到来,向她鞠躬:“我无意刁难你,只是国术馆以武为宗,最大教室用来画画,于理不合。今日起,这里是刺刀教室。”突如其来,她鼻腔一酸,小女生受委屈的哭相。郝远卿:“我不欺负女人,千万别哭。”她恢复冷静:“出去。”石风涤外出应酬,其他拳师赶到时,见郝远卿和艾可丹情人般对视。艾可丹眼光亮得吓人,郝远卿面色晦暗,见拳师们赶到,两眼转出光来,似得解脱。郝远卿:“习武人不费话,说服我,用拳用刀。”夹在腋下的木枪翅膀般展出。国术馆聘任拳师二十二名,在美术教室动手的有五位,头两位是个人单上,后三位是拿刀一块儿上的,刀是教学用的木质柳叶型单刀。当着学生,用刀用拳皆被打倒,输相狼狈,日后无颜任教。郝远卿唯一的武术经历是十岁学过最普通的少林小洪拳,家乡小学体育课教授,大半动作忘记。国考小组胜出,缘于对手多没经过反应训练——而这是刺刀技重点。让名门大派的绝招狠手失效,只是反应稍快。石风涤去一乡绅家参加诗词雅集,席间演示“三绝”之一的京胡。琴弓停住,唱戏者向石风涤鞠躬,称刚才一段,是平生从未唱至的境界。功力深的琴师可操控唱者口气,让庸手超水平发挥。唱者是此地茶商,富甲一方。国术馆出事的通报,让石风涤很失面子,在雅集上被叫走,显得俗务缠身。即便逢当罢官、损财的噩讯,仍不动声色完成雅集,方算风度。石风涤:“慌什么,让他闹,看他闹多久。”“打倒五人,没有拳师愿意再出手。就等您了。”石风涤低眉,额上皱褶如虎皮斑纹。唉,本地乡绅档次不够,还爱看热闹。回国术馆,跟来了雅集全部人。唱曲茶商表示:“看武行争端,如观涛观霞,属风流韵事。”学生已撤离美术教室,艾可丹的大画案上摆了茶,未动过手的十余名拳师围坐,此起彼落地跟郝远卿聊天。都是套近乎的话,家乡风俗、国考逸闻一类。郝远卿“嗯嗯啊啊”地应付,如痴如呆。通过聊天,他们成了中间人,中间人就是好人,好人不受攻不负责,今日之事,成了他和石风涤两人的事……没想到石风涤带那么多人来,小礼拜堂建构的美术教室,似要举办一场婚礼。不管多少人,只有两个人。石风涤和郝远卿对望,均有疲劳感。石风涤:“对校制有意见,可以找我谈。何必如此?耍蛮力,下作了。”郝远卿:“打倒我,事情就平了。”石风涤平笑了:“你我身居教职,不能私斗。耍江湖习气,大家都不体面。”言正理直,郝远卿一时无语。石风涤:“你打倒五人,严重触犯校规,要受开除处罚。”郝远卿:“开除后,我按武行规矩,向你挑战。”石风涤平和面容变得严厉:“事情一件件办,你是正式聘来的,也要正式去,到教务室领解聘书、财务室领遣散费,手续齐全,才有尊严。”如中魔咒,郝远卿肋夹木枪,夹尾狗般走出教室。石风涤自知,此举慑住乡绅与拳师,威望将升。一瞥,站在角落的艾可丹,没有预期的仰慕神色……回校长办公室,静等郝远卿到来。遣散费开得高,是一户日杂店五年利润。对他稍有愧疚。一年前的国考,皆知他将拿下国士称号,但一个无门无派的人,凭军营兵技在武术盛会上夺魁,各派名家均觉得不是滋味。阻止他容易,办雅了难。悔不该出风头,说出那番场面话——中华武学是宽恕之学,国考取消决赛,为向大众宣示,具备止戈罢战、好生厚物的精神,方为真国士……门开了,郝远卿走进,挂着笑。他是来道谢的,比武的事没了……郝远卿:“给这么多钱,真是高看我。”如盐溶于水,笑容消释,“花光了,我跟国术馆便彻底了断,到时再向你挑战。”三民国地捐按地基面积征收,不算楼层,酒店越高越合算。新县顶级酒店名“耶麦托霍推罗”,高达八层,本县前所未有,为英式建筑,聘葡萄牙经理。供水独立,井深尺,英商中华凿井有限公司承凿。水暖、厨房、灭火设施由亚洲合计机器公司承制。日租金按房屋规格,3元——12元不等,郝远卿住12元房间,交预付款时,才知旺季淡季均打4折,4.8元一日。此地没有旺季……石风涤给的是银票,两。1两银子折合1.3个银元,如何花得完?街上最大饭馆为天津鸿宾楼分店,楼高三层,清真菜肴。这一代鸿宾楼主人雄心壮志,但本店经理有言,选地有误,物流昌盛地毕竟不同于经贸繁荣地,新县人不爱吃。此地居民多不会炒菜,习惯煮食,伴以玉米饼,少见肉类。本店主厨调去了沈阳分店,那是正确选择。菜价低廉……郝远卿坐入鸿宾楼,点了八鱼翅、一品宫燕、烧大乌参、红烧鱼唇、两色广肚、红烧干贝、清蒸原桶鲍鱼,想到清真菜肴以牛羊肉为本,又点了清炖牛肉、油爆肚仁、芫爆散丹、炖牛舌尾、烤羊腿。结账时,伙计告知,已有人代结。整个餐厅,除郝远卿,西南角还有一桌,是位谢顶的矮胖老人,穿着朴素,食用简单,一碗羊肉泡馍、一碗爆肚、一壶花茶。郝远卿走近:“你我认识?”老人有着水族的双眼,如鲶鱼青蛙,令人极不舒服,一笑:“不认识,交个朋友。”低头吃饭,无意攀谈。想交朋友的人很多,此日之后,郝远卿来鸿宾楼吃饭,均有人结账。他退回耶麦托霍推罗,不再出门。酒店内设电影院、餐厅、展览厅、舞场,空寂无人,稍稍兴盛的是改为茶馆的咖啡厅,聘请了评书艺人开书场,六十人座位,每场不足半数。跟鸿宾楼主人一样,酒店主人也择地失误。住客消费,可打四折,郝远卿看电影、看展览、吃西餐,无论干什么,均有人结账。一周后,大小解皆恶臭难闻,汉人体质不适于西餐,再去了鸿宾楼。鲶鱼眼老人仍在,一碗羊肉泡馍、一碗爆肚、一壶花茶。郝远卿点了桂花羊肉、葱爆羊肉、炸牛排、锅烧鸡,配清真小吃凉糕、撒糕、切糕、甑儿糕、芙蓉糕、蜂糕各两块。吃几口,扔了筷子,走到老人桌前:“今天你结账,明日我请客。”老人翻开眼,眼白一层非哭非泪的黏液。郝远卿:“明日宴后,我离开新县。白吃了你们这么久,算作答谢,总得让我花点钱吧?”老人眼中黏液锃亮,咧嘴一笑。郝远卿订的菜单,在十分钟内到了石风涤案头,艾可丹在赶制一副扇面,他在斟酌题款措辞。送给南京中央国术馆的名誉教务主任,一位在陕南拥兵五万的军总。订的是全羊席,羊的每一部位,至少做出三道菜。如羊耳朵,耳尖做“迎风扇”,耳中段做“双凤翠”,耳根做“龙门角”。从头至尾的菜名不用“羊”字,文雅多趣。全羊席是清朝皇室招待回族贵宾的菜品,清灭后流入民间。本地鸿宾楼主厨已走,无力做此宴。鲶鱼眼老人汇报,郝远卿说做成什么样都成,看重的是这席菜的礼仪性质。“懂事。”石风涤叹口气,让艾可丹停手,在她画的红绿花叶上,补了两道枯藤。遒劲苍雄,笔墨功力在艾可丹之上。谋划正确,年轻人的锐气不能持久,很容易消耗。不是石风涤的主意,是从北京赶来的一伙老哥们的谋划。让他的钱花不出去,日子一久,他便会重新思考手里的银两,冷静下来的人不会不在乎银两……此事,如此解决了?松口气,也隐隐有些失望,石风涤拿出一个信封:“明日赴宴,这个给他,我的亲笔,去广东开平县国术馆任教的推荐信。”开平是经贸繁荣地,堪比省会广州。鲶鱼眼老人:“他会去?”石风涤:“是个礼仪,让他走得有面子。人有面子,便无怨气。”转眼看向艾可丹,她伏在画案上,在细钩叶脉,由于近视,脸颊逼近纸面,臀部高翘。成名之后,做了半辈子风流才俊,看一个女人的日常仪态,便知她在床上能有多好。这是个好女人,跟在身边四五年了,未曾越过雇主与代笔的关系,彼此保持着职业尊重。尊重一个女人,是如此有趣……或许,是自己老了。转开眼光。……徐浩峰,年出生于北京,中国内地导演、编剧、武侠小说家,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年,创作纪实文学小说《逝去的武林》。年,凭借动作片《一代宗师》获得第33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编剧奖。年,凭借自编自导的武侠片《师父》入围第52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奖。年,执导的武侠片《刀背藏身》获得第41届蒙特利尔国际电影节最佳艺术贡献奖。年10月,徐浩峰又出新书了——《白色游泳衣》。

年非典,诞生了淘宝

年疫情,诞生了碰一碰

错过了支付宝、
  

“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说过,徐志摩这句诗未必牵涉生死,但在我看,却是对生死最恰当的态度,作为墓志铭真是再好也没有。

死,从来不是一次性完成的。陈村有一回对我说:人是一点一点死去的,先是这儿,再是那儿,一步一步终于完成。他说得很平静,我漫不经心地附和,我们都已经活得不那么在意死了。

这就是说,我正在轻轻地走,灵魂正在离开这个残损不堪的躯壳,一步步告别着这个世界。这样的时候,不知别人会怎样想,我则尤其想起轻轻地来的神秘。比如想起清晨、晌午和傍晚变幻的阳光,想起一方蓝天,一个安静的小院,一团扑面而来的柔和的风,风中仿佛从来就有母亲和奶奶轻声的呼唤……不知道别人是否也会像我一样,由衷地惊讶:往日呢?往日的一切都到哪儿去了?

生命的开端最是玄妙,完全的无中生有。好没影儿的忽然你就进入了一种情况,一种情况引出另一种情况,顺理成章天衣无缝,一来二去便连接出一个现实世界。真的很像电影,虚无的银幕上,比如说忽然就有了一个蹲在草丛里玩耍的孩子,太阳照耀他,照耀着远山、近树和草丛中的一条小路。然后孩子玩腻了,沿小路蹒跚地往回走,于是又引出小路尽头的一座房子,门前正在张望他的母亲,埋头于烟斗或报纸的父亲,引出一个家,随后引出一个世界。孩子只是跟随这一系列情况走,有些一闪即逝,有些便成为不可更改的历史,以及不可更改的历史的原因。这样,终于有一天孩子会想起开端的玄妙:无缘无故,正如先哲所言——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其实,说“好没影儿的忽然你就进入了一种情况”和“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这两句话都有毛病,在“进入情况”之前并没有你,在“被抛到这世界上来”之前也无所谓人。——不过这应该是哲学家的题目。

对我而言,开端,是北京的一个普通四合院。我站在炕上,扶着窗台,透过玻璃看它。屋里有些昏暗,窗外阳光明媚。近处是一排绿油油的榆树矮墙,越过榆树矮墙远处有两棵大枣树,枣树枯黑的枝条镶嵌进蓝天,枣树下是四周静静的窗廊。——与世界最初的相见就是这样,简单,但印象深刻。复杂的世界尚在远方,或者,它就蹲在那安恬的时间四周窃笑,看一个幼稚的生命慢慢睁开眼睛,萌生着欲望。

奶奶和母亲都说过:你就出生在那儿。

其实是出生在医院。生我的时候天降大雪。一天一宿罕见的大雪,路都埋了,奶奶抱着为我准备医院,走到产房的窗檐下,在那儿站了半宿,天快亮时才听见我轻轻地来了。母亲稍后才看见我来了。奶奶说,母亲为生了那么个丑东西伤心了好久,那时候母亲年轻又漂亮。这件事母亲后来闭口不谈,只说我来的时候“一层黑皮包着骨头”,她这样说的时候已经流露着欣慰,看我渐渐长得像回事了。但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我蹒跚地走出屋门,走进院子,一个真实的世界才开始提供凭证。太阳晒热的花草的气味,太阳晒热的砖石的气味,阳光在风中舞蹈、流动。青砖铺成的十字甬道连接起四面的房屋,把院子隔成四块均等的土地,两块上面各有一棵枣树,另两块种满了西蕃莲。西蕃莲顾自开着硕大的花朵,蜜蜂在层叠的花瓣中间钻进钻出,嗡嗡地开采。蝴蝶悠闲飘逸,飞来飞去,悄无声息仿佛幻影。枣树下落满移动的树影,落满细碎的枣花。青黄的枣花像一层粉,覆盖着地上的青苔,很滑,踩上去要小心。天上,或者是云彩里,有些声音,有些缥缈不知所在的声音——风声?铃声?还是歌声?说不清,很久我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声音,但我一走到那块蓝天下面就听见了他,甚至在襁褓中就已经听见他了。那声音清朗,欢欣,悠悠扬扬不紧不慢,仿佛是生命固有的召唤,执意要你去注意他,去寻找他、看望他,甚或去投奔他。

我迈过高高的门槛,艰难地走出院门,眼前是一条安静的小街,细长、规整,两三个陌生的身影走过,走向东边的朝阳,走进西边的落日。东边和西边都不知通向哪里,都不知连接着什么,惟那美妙的声音不惊不懈,如风如流……

我永远都看见那条小街,看见一个孩子站在门前的台阶上眺望。朝阳或是落日弄花了他的眼睛,浮起一群黑色的斑点,他闭上眼睛,有点怕,不知所措,很久,再睁开眼睛,啊好了,世界又是一片光明……有两个黑衣的僧人在沿街的房檐下悄然走过……几只蜻蜓平稳地盘桓,翅膀上闪动着光芒……鸽哨声时隐时现,平缓,悠长,渐渐地近了,噗噜噜飞过头顶,又渐渐远了,在天边像一团飞舞的纸屑……这是件奇怪的事,我既看见我的眺望,又看见我在眺望。

那些情景如今都到哪儿去了?那时刻,那孩子,那样的心情,惊奇和痴迷的目光,一切往日情景,都到哪儿去了?它们飘进了宇宙,是呀,飘去五十年了。但这是不是说,它们只不过飘离了此时此地,其实它们依然存在?

梦是什么?回忆,是怎么一回事?

倘若在五十光年之外有一架倍数足够大的望远镜,有一个观察点,料必那些情景便依然如故,那条小街,小街上空的鸽群,两个无名的僧人,蜻蜓翅膀上的闪光和那个痴迷的孩子,还有天空中美妙的声音,便一如既往。如果那望远镜以光的速度继续跟随,那个孩子便永远都站在那条小街上,痴迷地眺望。要是那望远镜停下来,停在五十光年之外的某个地方,我的一生就会依次重现,五十年的历史便将从头上演。

真是神奇。很可能,生和死都不过取决于观察,取决于观察的远与近。比如,当一颗距离我们数十万光年的星星实际早已熄灭,它却正在我们的视野里度着它的青年时光。

时间限制了我们,习惯限制了我们,谣言般的舆论让我们陷于实际,让我们在白昼的魔法中闭目塞听不敢妄为。白昼是一种魔法,一种符咒,让僵死的规则畅行无阻,让实际消磨掉神奇。所有的人都在白昼的魔法之下扮演着紧张、呆板的角色,一切言谈举止一切思绪与梦想,都仿佛被预设的程序所圈定。

因而我盼望夜晚,盼望黑夜,盼望寂静中自由的到来。

甚至盼望站到死中,去看生。

我的躯体早已被固定在床上,固定在轮椅中,但我的心魂常在黑夜出行,脱离开残废的躯壳,脱离白昼的魔法,脱离实际,在尘嚣稍息的夜的世界里游逛,听所有的梦者诉说,看所有放弃了尘世角色的游魂在夜的天空和旷野中揭开另一种戏剧。风,四处游走,串联起夜的消息,从沉睡的窗口到沉睡的窗口,去探望被白昼忽略了的心情。另一种世界,蓬蓬勃勃,夜的声音无比辽阔。是呀,那才是写作啊。至于文学,我说过我跟它好象不大沾边儿,我一心向往的只是这自由的夜行,去到一切心魂的由衷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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