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年第一飞,我们浩浩荡荡地杀向汕头,在酒店放下行李,就被拉去了八合里海记。每样来一盘的牛肉早已上好,鲜艳的纹理勾勒出软嫩又坚韧的质地,冒着鲜活的气息。
老牌的海记在全国开疆拓土,辛勤布点。原来的名头前加上了“八合里”,仿佛为了注明原产地标签。
还没来得及按图索骥辨别一下每款肉种,哗啦啦一盘盘肉片已经下到锅里,或软嫩,或Q弹,或柔韧,或绵密,清水里沐浴出锅,鲜香馥郁,有若隐若现的甜。
锅里是肉片在漏勺里热烈翻滚,锅外是大家迫不及待地读着秒,等着下一盘肉可以下箸。短短时间过去,身边的小边桌上是满满的空盘,眼前是满桌风卷残云的空荡。
”服务员,加肉啦!
于是刷地飞来一张菜单,“每样再来一遍吧!”“好”。几分钟后,“这个没有了,这个没有了,这个也没了……”“呃……那就有的都来一份吧……”
望眼欲穿等到第二轮肉上桌,顷刻间又是满锅红红白白肉欲翻滚,不一会儿我们又进入涮香菇环节。“服务员,再把菜单给我们看一下吧!”“肉没了”“肉没了?!”“嗯,都被你们点完啦”
牛肉叫到第三轮已经告罄,偌大的店仿佛被我们抢空。于是带着半饱的容量,辗转另一家餐馆打一轮。
打个车穿过汕头的夜,钻进灯火通明的小街。富苑饮食仿佛早已成为汕头的名片,从舌尖开始,出现在大大小小的美食栏目与文字专栏。
问司机师傅好不好,师傅回答得很含蓄,“名气很响啊,所以人挺多,不过我们本地人不太去”,而后聊一路,从本地人常去的店到潮汕百年变迁,我默默在心里记着小笔记。
走进店堂抬眼,撞入眼中的是长长一溜金字招牌,仿佛是华美的领结,仿佛天花板下的顶角线。
门口的海鲜陈列仿佛海洋生物大展示,浩荡的规模,让人想起迷你水族馆。一个个长着奇奇怪怪的样子,多得让人没法一下记住全部名字。
转身走进店里,眼前铺满打冷与海鲜,目不暇接的我们为选择而犯难。五颜六色里是活色生香,味欲横陈,每一条鱼你都想装上盘,每一叠肉你都想来一点。
带着开埠市场的新鲜,带着人头攒动的踊跃,当一家铺子因为舌尖而蜚声,引得全国人民纷至沓来,气氛、体验也就胜过了好酒好菜。
腌蟹裹着酒香与海水的气息,软软柔柔地划过唇间,清爽、细腻,亲切而熟悉。猛烈的咸味撞击下,味蕾有些木然,仿佛是刀片滑过皮肤片刻的钝感,麻木褪去,是萦绕不绝的鲜。生在深受宁波和苏锡文化影响的城市里,家中亦有一位祖籍甬城的母亲,很难不想起宁波醉蟹。
转头夹起一枚血蚌,生脆有嚼劲的质感辗转齿间。愉悦感冲向大脑,令人瞬时兴奋,鲜甜的汁水涌出,在舌尖圆满地滚过一轮。血蚌的汁液与酱料的调味交汇、纠缠、混杂、融合,最后升华出密不可分的完美。
鱼饭的皮有些硬了,扒拉起来很费劲,挖下一块肉后,整条鱼已经被分尸得不忍卒睹,这条死不瞑目的鱼,让人吃得很不忍心,豆酱那么咸,与其用来作蘸料,不如拿来盖上它的大眼睛。
薄壳很下饭,适合配白粥,按人头3块钱一碗,要是饭量好的话,价格并不过分。只是我们吃了牛肉才来,实在没有额度留给碳水,店家也算客气,“你们说几个人喝粥就算几个好了”。
花螺个头不小,可是有点老了,可圈可点的是,价格还不菲。我们自此与螺结下了怨,逢螺必吃,仿佛堵了口气,要提升“螺”这个物种的性价比。
当日口味最佳投票给了油筷鱼,俗称筷子鱼。此鱼生前样貌不佳,但装盘上桌后却也让人挺有食欲。
外脆内软,像是海味薯条,吃到后来竟然也是有点饱。
喜欢吃豆腐吗?喏,此间特产普宁豆腐,生时细白,熟了好像小金砖。豆制品爱好者们赶紧上!
虾蛄看起来不起眼,但从活蹦乱跳到上我们的餐桌,不过片刻须臾,肉质紧实有张力,带着残留的活力,味道些许清甜,脊背里是满满的膏黄,入口层次分明。我更喜欢火锅涮的版本,这个我们稍后再聊。
塞好牛肉之后到此地,铿铿哐哐又战完一轮,放下筷子后,没有酣畅淋漓。“没我以为的爽……”“大概我们菜点的不够好?”
富苑和我想象的不一样,以为是喧嚣中亲切热闹的烟火气,却有一种刻意展示出来的老道与世故。
来汕头前打算定位,电话里回答说,“有位,你过来就行”。彼时我们面面相觑,觉得对于一家知名的大排档来说,无需定位亦无需排队,令人难以置信。而身在此处,看见偌大的两层店面,照顾几个旅游团都绰绰有余。也对,作为潮汕美食打卡地,硬件装备总也得跟得上去。
出品不好不坏,没有槽点,却也没有亮点,也许是盛名之下,我们的期望值被拉得过高,也许是半饱之后,大快朵颐的兴头不够。
现在的富苑和从前的富苑是不是长得还一样?现在的富苑和从前的富苑如何传承如何渊源?我从来不是考据派的食客,吃吃喝喝但求轻松惬意……
现今回味,阔气的富苑留给我们的印象,更多是鱼肉满钵铺天盖地的场景,并非流连舌尖的余韵。
吸取了教训,次日向潮汕当地的小伙伴打探一番,目标锁定三家店,备选是日夜宵点。当夜酒过三巡,晚宴鸣金收兵,我们摸出手机开始叫车。跳上车,发现首选的食肆临近打烊时间,打个电话确认已经收摊,立马在车上修改了目的地点。第二方案:辉记海鲜火锅。
经过影影绰绰的楼,师傅说,“那里就是小公园哟”,探头张望,黑暗中,巨大的阴影绵延不绝。年汕头开埠,外商在此兴修洋行、邮局和各式办事企业。一百多年后,此处成了一片汇集了罗马建筑、现代装饰艺术建筑和各色西洋建筑的历史文化景点。
黑暗中,小公园的面貌不明显,参考历史脑补一下,仿佛是另一个缩微版本的上海。希望有一日能在阳光下,好好看看。
停下车,师傅一看,说,这家店挺好的,环境胜过你们之前看上的那家。
一脚踩进湿哒哒的店面,海水的腥味美好、新鲜。“喏,那是给你们留的包间”,走进去,仿佛回到十年前的郊区小店。
从右手边的小门走进去,靠墙的一面摞满了鱼缸,没有富苑的丰富多彩、争奇斗艳,但显得朴素而亲切。
鲍鱼60块一盘,响螺百来块出头一斤,豪放的九节虾拼命扭动着身子,仿佛召唤着”吃我吃我“,而一只孤独的龙蟹扒着玻璃看着我们,不久就上了我们的餐桌。
既然和花螺结怨,看见了自然不能放过。比起富苑的虾兵蟹将,这里的海洋生物们住宿条件降了两个星级,居然还有混寝。
一条东星斑因为个头太大,逃过我们的利牙,继续悠然自得地划水,看着它美艳袅娜的姿态,莫名想到一千零一夜里逃出生天的山鲁佐德。
料理台摊开在门口,阿姨铿锵有力地摔闷一条鱼,然后咔嚓间剪刀飞舞,霍霍间刀落刀起,鱼儿片成了片儿。
老板尽职地介绍各种鱼类水产,小心撩起,放上了古董一样的磅秤。
一个朝向马路的开放式厨房,在汕头初春微凉的夜里,有秘而不宣的热烈。
身在广东,例行烫碗,这家火锅店的烫碗也是豪放:一个不锈钢盆直接端上电磁灶,不多久沸水鱼跃翻滚。“这么烫怎么倒?”“看我的!”我们的广州美人儿开始了涮碗大工程。
碗盏冲洗干净,去门口冰箱自取饮料,啤酒是从来没见过的牌子,蓝色女孩在瓶子上无限风情,emmmmm,解渴就好。
鲍鱼露出雪白的胴体,响螺切得好像纸片,九节虾齐刷刷下锅,龙鳗已经认不出原形。所有的蘸酱都只是摆设,秒涮之后,直接入口,不是淡,是鲜!
大勺从锅中抬起,鲍鱼片从舒展变得拘谨,滑溜褪去,是充满力量的肌肉感和肌理中隐藏的细腻。
响螺片在沸水中的时间不过一二秒,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蜷缩,急急忙忙地出水,保留着柔嫩与甜美。唇启齿落间,是小儿咿呀学语声般的生脆。
九节虾到场,虎虎生威。入锅的时候,还在弹跳着摆尾。“时间差不多了吧?”“老了就不好了”“一二三,拿出来!”“哎呀我的在哪里?“。
少了一只虾,叫来了阿姨,阿姨左看右看,还看看垃圾桶看看桌底,”我们没有骗你啦……“”好好好”,过了一会儿,掉队的虾回到了伙伴的阵营。
花螺只是水煮,比起富苑的焗烤,更多还原了大海的味道。富苑的高温灼烤浓缩了氨基酸保留鲜味,却会带走太多水分,让肉质如橡皮糖那样无趣。水里焯一下,肉质的脆嫩感则保留完好。抓起竹签,一个接一个地挖出来,吃得我们欲罢不能。
虾蛄以不同的面貌登场,抛开椒盐版的调味,是出水芙蓉般的鲜美。肉是甜的,虾膏是Q的,果然最简单的烹饪方式可以放大优秀食材的亮点。龙鳗的吃口仿佛脆鲩,有弹性、有嚼劲,脆韧间充满了张力。没有来得及嚼完,龙蟹和红蟹相继登场。金黄色蟹膏带着无限的生命力,仿佛轻轻触碰就会崩落盘底。我吃螃蟹的时候不喜欢蘸料,唯有此,方能感觉在山水浸润间,一个古老物种的生长与美妙。还记不记得那条大难不死的山鲁佐德鱼?替代它的是一条东星斑。洁白的鱼肉翻腾在锅里,不软不硬,不韧不烂,那是充满生命力的蛋白质才有的优良品行。靠着最后残存的拼劲把它塞进肚子里,即便进食空间不足,这条鱼依然让我回味至今。
待到扫荡完毕,时间已是子夜,在汕头的深夜里,小公园的灯已熄灭,辉记的影子渐行渐远。穿过汕头最深的夜,找到打动我们的宵夜,那种质朴、豪放、张扬,符合我的我想象:有一种奇怪的魔力,仿佛源自传承的本能,绵绵不绝地递延。潮汕有那么多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留只依靠“人“。当时间的速率被加倍调高,当人类追求来自现代科技的舒适感,我们是否还能欣赏逗留在旧时光里的朴素美感。夜幕中,看见脚手架包裹的旧楼撑开在天地间,我希望被修改的,只是外立面的墙漆。有时候,恰恰是被拂去的泥垢背后,藏着熠熠生辉的精华,如同老城里,那片踩不下脚的湿泞中,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海鲜火锅大排档,让我们有沧海拾贝的惊喜。待我重访汕头的那天,或许依然找得到这样的亲切小店?小妖小Yo